藏娇

1

行洛和叶双阙的重逢,是在滔天血光与漫山火海之中。

各大门派围剿双阙楼,火光吞没了半座双阙山,喊杀声伴着血流,恍若修罗地狱。

叶双阙一身绛紫缎衣,立于双阙山巅,身后站着双阙楼的四十二卫,再往后便是万丈悬崖。

行洛手中紧紧地握着剑,她清楚地看到叶双阙纤尘不染的脸上有着一丝浅淡的笑意,仿佛这场围剿双阙楼的血战不过是众人不自量力的笑话。

叶双阙的视线突然落在了行洛的脸上,他似乎是才刚看到她,神情有些意外。行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——叶双阙不笑了。

“阿洛。”叶双阙的声音被山风吹着,遥遥飘了过来,他的声音低沉却不沙哑,道,“你过来。”

所有人看向了行洛。

翻涌着的恨意让行洛感觉全身的血液全部冲向了头顶,她握着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,在所有人的注视中,行洛一字一顿地道:“叶双阙,我希望你死。”

桩桩件件的仇,历历在目的恨,还有年少时可笑至极的爱慕与憧憬,她在无数次夜半惊醒的噩梦里,都会一遍遍地幻想,如果她从未认识叶双阙该有多好。

整座山上沉静了下来,没有哪个门派敢率先向叶双阙动手。叶双阙亲自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,没有人能说出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可怕,因为凡是见过他动手的人,早已黄土埋身。

却有人见过四十二卫的手段,这四十二个人都是叶双阙的心腹,每一个都是以一敌千的高手。双阙楼以毒闻名,擅用暗器,这也是无数名门正派所不齿的。

叶双阙并未动怒,他依旧看着行洛,手握折扇,一袭不染尘埃的绛紫缎衣,像极了鲜衣怒马的翩翩公子。

“君子世无双,陌上人如玉。君心城切切,妾心情楚楚。不能同世生。但求同归土。”

行洛突然想起了叶双阙教她的这首诗,情意婉转,缠绵悱恻。那时候的叶双阙在对着她的时候,总是眼角带笑,翩翩公子春风化雨,端的是温润如玉。行洛曾天真地觉得,叶双阙这样的男人,是真正的君子,世上无双。

可这君子的面目下是怎样的残忍与嗜杀,又是怎样的游刃有余、玩弄人心。行洛被他骗了那么多年,她迷恋着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,最终也让她痛不欲生、苦不堪言。

“阿洛。”叶双阙说,“我教你诗书武功,让你锦衣玉食,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?”

“是。”行洛咬牙道,“你是教我诗书武功,可是叶楼主,你这么做的目的,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?”

“我自然明白。”叶双阙轻声笑道,“阿洛,我对你好了这么多年,自然是想让你来做我双阙楼的当家主母的。”

少年时家破人亡,她倚靠着叶双阙的护佑活着,在无数个倾慕着叶双阙的日夜里,行洛都曾幻想过叶双阙对她说出这样的话。

可是没有。

如今时过境迁,在这硝烟四起的双阙山上,行洛终于说出这数年来不曾安息的恨意,却听到了这句她曾经日夜以盼的话语。

她的目光和叶双阙的撞在一处,刹那间的相触仿佛轮转了寒来暑往里的无数日升月落。那数年时光中的温柔光影化成吉光片羽的流星点点,融进这暗夜深处。

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,行洛想。

2

十二年前,深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,吞没了整个断砚山庄。

风头无两的断砚山庄一夕之间覆灭,庄主行正风自刎剑堂,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行洛,从此销声匿迹。

除了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郑文远,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双阙楼。

行正风在最后一刻将她推入密道,在她手心放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玉佩,在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说:“阿洛,拿着它去双阙楼找叶双阙,他会照顾好你的。”

她狼狈地穿过漫长的隧道,一路坎坷地奔向双阙山,终于在数日后抵达。

满面尘埃与泪水,数日里水米不进,行洛穿过双阙楼无数的琼楼玉宇,站在主殿里青石铺就的地面上,仰起头看向了数层台阶之上,锦衣华服的叶双阙。

那是她与叶双阙初见的第一瞬。

叶双阙高高在上,说话的声音很轻,有种万事不在心上的随意,却仿若千钧惊雷在她的耳边炸开。

这是行洛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,哪怕是最擅丹青的画师,也难画出他三分神韵。他低下头看着行洛,暮色如细碎的金子,深深浅浅地落了他满身,让他看上去竟有几分温柔。他柔声对行洛说了第一句话:“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了,以后你就住在双阙楼吧。”

她在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里遇到了叶双阙,在一次次觉得无法再坚持活下去的时候,都因为叶双阙而死死撑住。

她不可救药地喜欢着这个身居高位、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,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。

叶双阙给行洛立了规矩,每日无论去哪里,都必须要提前告知他,而且必须在日落前回到双阙楼。双阙楼就在双阙山上,行洛走在路旁,来往的马车飞马扬鞭络绎不绝,她低着头,数了数怀里郑文远给她的银票,盘算着下次下山该用什么理由。

叶双阙没短过她吃穿,但郑文远总怕委屈了她,次次见面,总会塞给她一沓银票。

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,她却并未察觉。直到马车停下,朱红色的车帘里突然有人拔剑出鞘,行洛这才反应过来,飞速闪身后退。她的速度很快,然而马车中的人更快,瞬息之间,泛着寒光的剑刃就已经横亘在了她的脖间。

行洛哭丧着脸,道:“叶楼主,不用这样吧。”

叶双阙纹丝不动地坐在车中,车帘被剑刃削得稀烂,他冷冷地看着行洛,道:“我日日亲自教你武功,这么久了还是这种水平。今日若是旁人,你还能有命站在这里?”

行洛心想,旁人也不会没事突然对她下杀手啊。但是她没敢开口。

她悄悄抬眼,去看叶双阙俊朗的面容。叶双阙眉目深邃,眸若星辰,鼻梁高挺,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凌厉,可若是笑了,便仿佛春风化雨,让人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风景。

她爬上叶双阙的马车,车内水沉香的气息温暖安神,厚厚的狐裘毯子铺满了整个车厢。

叶双阙闭目养神,并未说话。行洛看着他的脸看了许久,小声道:“叶楼主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你会成婚吗?”行洛问,话刚出口,她便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蠢,便补救道,“你会和什么样的女子成婚呀?”

行洛故作镇定,目不转睛,却在叶双阙睁眼看她的时候偏过了头看向车外。

叶双阙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
行洛也不知道,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叶双阙这样的人,她觉得没有人配得上他。

沉默许久后,行洛小心翼翼地道:“大概就是家世好,又很美的女人吧。”

叶双阙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,没有回答。

3

还有三日便是夏至,夏至是叶双阙的生辰。他的生辰宴办得声势浩大,双阙楼张灯结彩,叶双阙还未送请柬,各家掌门便送来了拜帖。

行洛问叶双阙:“郑文远来吗?”

郑家经商起家,被称是江南第一富贾。虽然习武之人少,但也地位显赫。上个月最后一次见郑文远,他千叮咛万嘱咐,说他爹最近不让他出门,让行洛自己万事小心。

叶双阙正在喝茶,闻言抬起头,道:“来又如何,不来又如何?”

“我好久没见他了。”行洛老老实实地道。

“怎么?”叶双阙用折扇勾起行洛的下颌,道,“少女怀春了?”

他带着点儿逗弄般的不怀好意,行洛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,仰起脸呆呆地看着他,竟忘了回答。

叶双阙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,他转身走到门口,突然被行洛叫住:“叶楼主。”

叶双阙顿住身形,转头看她。

“郑文远只是我最好的朋友,没有别的什么。”她说,“我不成亲,我就陪着你,这辈子都跟着你。”

屋外正是朝霞万丈,刺得人睁不开眼,叶双阙背对着门,日光落在他的身后,在屋内投下长长的阴影。他脸上的神情全部埋在暗影里,行洛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“为什么要陪着我?”叶双阙问。

行洛突然想起那年初来双阙楼,叶双阙让她住在了他的寝殿旁边。那一年的叶双阙已经二十二岁,他温柔地牵着行洛,漫步走在双阙楼中。

“阿洛。”那一年的叶双阙叫着她的小名,道,“我在十二岁的时候,也和你一样,突逢变故,父母双亡。”

叶双阙手掌温暖而坚定,他继续道:“可是我依旧活得很好,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好。”

“你的父母虽然不在了,还有我可以陪着你。”

无论时间过去多久,行洛都记得叶双阙的那番话,也是那番话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。

“因为你也说过会陪着我啊。”行洛回答道,“所以我也要永远陪着你。”

从她踏进双阙楼到如今的几年时光里,叶双阙教她诗书,授她武功,一直陪伴着她。

叶双阙的身世她知道个大概,他的父母也曾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。后来家中出了变故,十二岁的叶双阙便消失了。传闻中说叶双阙在世外仙山中得了高人指点,等二十二岁他再出江湖时,武功已经自成一派,天下再无敌手,自此名动天下。

她不是双阙楼中的弟子,更不是仆役侍从,但大抵是相似的命运让叶双阙对她格外宽容,在双阙楼中,行洛活得和从前在断砚山庄时并无多少区别,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,无论价格有多么昂贵,多么难以找寻,叶双阙都会满足她,从未说过一个不字。

三日后,叶双阙生辰宴正式开始。

行洛在入场的人群中看见了郑文远,她招手示意,郑文远便悄悄地溜了过来。

“阿洛。”郑文远神色严肃,“我爹知道我帮你查断砚山庄的事了。”

行洛收了笑意,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他让我转告你,不要再查。”郑文远说,“我也打听过,几乎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,和断砚山庄曾经有些瓜葛的人,我也去探过口风,他们……”

郑文远欲言又止,犹豫片刻,道:“他们都说不知道,可是神情非常恐惧。”

行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浑身血液滚烫,道:“都告诉我不要查,可那是我爹娘,断砚山庄是我的家。”

郑文远道:“我觉得叶楼主肯定清楚,行叔叔当年让你来他这里,这些年他这么照顾你,肯定是有原因的。”

“你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。”行洛低下头,道,“我来双阙楼的第二天,他就给我立了规矩,其中一条就是不要去打探断砚山庄的事情。”

她失魂落魄地和郑文远告别,遥遥地站在远处望着叶双阙,他今天穿着一身玄色武袍,长身玉立,泰然受了各家掌门的恭敬行礼。

这场盛宴直至亥时才彻底结束,叶双阙今天多饮了些酒,半倚在床边,注视着替他脱去靴子的行洛。

“你很喜欢我?”叶双阙说,“你今天一直在看我。”

行洛抬起头,目光和叶双阙的撞在一处。

她张了张嘴,想要说点儿什么,却看叶双阙突然笑了起来,眼底却神色冰冷。行洛愣了刹那,便见他飞身而起,一只手抱起自己护在怀中,另一只手拔出了剑。叶双阙武功的精妙在这一瞬体现得淋漓尽致,行洛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,便听耳边俱是箭矢与兵刃相碰之声,等再安静下来时,她缩在叶双阙的怀里,看见了遍地残箭。

行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叶双阙抱着她踢开门,院中几个负责打扫庭院的仆役倒了一地,十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。

叶双阙的声音带着怪异的笑意,他说:“子杰,蒙面做什么?”

赵子杰是他的亲信之一。

行洛愣住了。对面的人大抵知道今日必然不能善终,索性撕破脸。赵子杰摘下蒙面,骂道:“世人不过是怕你,才叫你一声叶楼主。你这种邪魔外道,早就该被天诛地灭。”

“在我的酒里下药,想乱箭射死我。”叶双阙脸上笑意不减,道,“我竟然不知道,你这么恨我。”

“你记得景怀仁吗?”赵子杰愤恨道,“我本不姓赵,我姓景,景怀仁是我爹。”

“死在我手里的人太多了,不记得了。”叶双阙懒得再听,他一只手抱着行洛,另一只手手起剑落,赵子杰便没了声音。

叶双阙就连杀人都看上去像在谈笑,十几个人,不过瞬息之间便通通没了性命,他甚至还柔声对怀里的行洛说:“闭上眼,不要怕。”

这是叶双阙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杀人,行洛任他抱着,却完全呆住了。

叶双阙终于想起来松开怀中的行洛,他伸手将她的乱发拨到耳后,道:“怕了?”

行洛怔怔地站着,没有回答,刻骨铭心的恐惧顺着她的脊梁直冲上头顶。这些年,她学武却从不动手,就连叶双阙也从未在她面前动过手,因为他知道她怕。她在经历了断砚山庄的那一夜后,噩梦里便是滔天大火与血海,她怕极了这样的场景,更习惯了叶双阙平和得近乎温柔的态度,她险些忘了,眼前的这个人,是如今名震天下的双阙楼之主,他怎么可能会是那种温柔平和的人?

“还喜欢我吗,阿洛?”叶双阙退后了一步,离行洛远了一些,剑刃上还在滴血,他漫不经心地将血迹抹去,没再看她,道,“你看,其实我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。”

晚风还带着未消散尽的暑意,一轮明月当空,竹影婆娑斑驳一地,院子里一片静谧。

过了许久许久,就在叶双阙觉得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,他听见了行洛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。

“嗯。”行洛说,“喜欢的。”

行洛白日里多喝了几杯酒,连胆子都比平时大些,她像是忘记了刚才的恐惧,向前一步,伸手抱住了叶双阙。

“喜欢的。”她说,“什么样的你,我都喜欢。”

一念修罗血雨,一朝新梦缱绻。

怀里的少女毫不设防,满心遮掩不住的爱慕。叶双阙还提着剑的手有些僵硬,他想要抬手回抱住她,却又迟迟没有动作。

“阿洛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就好好待在双阙楼。”叶双阙说,“以后不会再有今天的事情了。”

这承诺的背后意味着什么,叶双阙没有说。他突然开始想以后的事情,他想或许应该换一个地方去住,双阙山地处西北,夏日燥热,冬日严寒,行洛总是抱怨太过干燥。

江南倒是小桥流水,连春日都比这里长些,叶双阙漫无目的地想,他要在江南最繁华之处买下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宅子,他要让行洛住在那里,让风吹不到她,雨淋不着她。他要在院中栽满最馥郁缠绵的桂树,在秋日里满院飘香。

4

叶双阙待行洛很好,这是双阙楼全楼皆知的事情。

但他也是一个性情多疑残忍、心思深沉缜密的人。这也是除了行洛,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。